丹鹊桥平

文笔复健中

【佳昱】枯河(十三)

命运的车轮无情碾过,谁的前途又能由得了自己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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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在寒冬,他们却早早迎来了爱情的春天。那些拥抱,亲 吻和爱 抚,像烈性的甜酒,那甜味儿勾着人忍不住多饮,不知不觉就让人醉得晕乎乎飘飘然。


初九傍晚,他们一个做饭,一个烧火。马佳在灶膛口烤了几个花生,吹了灰剥了壳喂到蔡程昱嘴里,这时听到栅栏门响,然后就听见毕征的大嗓门,“佳哥,小蔡!我们回来了!”

蔡程昱放下饭勺出门去迎接了,马佳却突然想起了什么,赶忙进屋把蔡程昱的被褥搬回原位,一松手,他看着包着被子的蓝色床单上的两个黑指印傻了眼,连忙把脏手在自己身上蹭了蹭,把床单塞到被子和墙的缝隙里。

他忽然注意到蔡程昱一直放在墙角的小行李箱。

那个行李箱一直放在那儿,到现在都没见他打开拿过东西。大家似乎也都习以为常,竟然没有人问过。他眉头一紧,但这当口却不容他想更多。


他刚把毕征的铺盖放回原位,三个人就推门进来了。

“好啊佳哥,听见我们回来也不出门欢迎,白惦记你了。”毕征嚷嚷着,被马佳捣了一拳。

“我这不是烤了几个花生,结果衣服蹭得脏不拉几的,回屋换换,怎么着也得干干净净迎接你们不是。不是你光说惦记,就嘴上说说呀?”

“哥们儿是那号不仗义的人嘛?”毕征说着打开提包,“看看!”

提包里好几听罐头,一兜苹果橘子,一包点心一包果脯。

马佳拿起一听肉罐头抛一下又接住,“哇,你行!程昱,今儿晚上咱们就打土豪分田地!让丫张狂!”

“你们俩,光看着佳哥打我一人儿的土豪啊,提包都给我开了!”

毕征说着,也不顾陆建明护食,把俩人的提包都打开了。

“哇!”陆建明带得和毕征大同小异,但季越那鼓鼓囊囊的提包拉开,确实让人大开眼界。罐头饼干点心花样繁多,还外加两包香肠,甚至还有块腊肉。

毕征笑道,“行啊季越,你这是把半个副食店搬来了。什么时候这么财主了?是不是把你爸那将校呢卖了?”

“滚,我还说你那包东西是拿你家夜壶换的呢!”季越笑骂道,又转身向大伙说,“多带了点儿,就是让大家吃的。”

好吃的摆了一桌子,五个人围坐。季越这时候发现了一些端倪,指了指炕头笑道,“诶?我不在佳哥霸占我地盘了?”

蔡程昱这才把马佳为了救人自己掉冰窟窿的事儿说了,当然隐去了自己怎么救的和马佳怎么醒的,只说了要躺炕头暖着。

“哇靠佳哥你真是爷们儿!老大真不白当!”“英雄啊,太牛了你!”陆建明和毕征差不多一起嚷道。季越的目光越过马佳,看了一眼蔡程昱没有盖好床单的放得有点歪斜的被子。


吃饱喝足,陆建明终究按捺不住,拍拍桌子说“要跟大家说个喜事,我爸头上的帽子终于摘了!过完年他就还能当技术员了!”

毕征也颇高兴,“我爸有老首长出面做保,隔离审查也刚结束。”

说完看季越低着头,拍拍他说,“你憋屈个什么劲哪,你老爸只是逍遥了,恢复工作就是说不准哪天的事儿,你得有信心!”

毕征安慰完季越,像是想起来什么,从自己的提包夹层翻出一个笔记本,“哎哎哎,吃饱了饭咱还是得有点精神追求。我从山西插队回来探亲的哥们儿手里,抄了一首诗,是那个写《相信未来》的诗人在去插队的火车上写的。咱们在这儿就是聋子瞎子,啥也不知道,回去人家才跟我说这首诗在北京知青圈子里都传抄疯了。来我给你们念念啊。咳。”


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,

一片手的海洋翻动;

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,

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。


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,

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。

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,

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。


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,一定是

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。

这时,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,

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手中。


线绳绷得太紧了,就要扯断了,

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。

直到这时,直到这时候,

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。


——一阵阵告别的声浪,

就要卷走车站;

北京在我的脚下,

已经缓缓地移动。


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,

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,

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:

永远记着我,妈妈啊,北京!


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,

管他是谁的手,不能松,

因为这是我的北京,

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。



毕征平时咋咋呼呼的,念诗的声音却第一次有了忧伤。最后一个音节落下,小屋里一片静寂。陆建明沉默,季越把头埋得更低。马佳听着,手在炕桌底下忍不住覆上蔡程昱的手。他离开北京更早,虽然没有经历过车站人山人海相送的场面,但是,那些陪伴他长大的一切,又怎么能不让人想念让人揪心。

第三个年头了,他们往后还不知道要呆多少个三年。土地一年一年枯荣往复,他们的青春却是实打实地随着汗水雨水在悄悄流逝。难道当时的北京只能是他们最后的北京,当时的上海只能是他们最后的上海?


又一个普普通通的春天,又一次春耕。村庄和两年前也并没有什么不同。

邮递员送信的日子到了,他们又一起打闹着下了工,走到村支部,看看有没有信。

还真有,陆建明的。他一路乐开了花,没等走进屋子就拆了信。

他的脚步停在院子里。马佳拍拍身上的土进了屋,刚要喝口水,就听见门外的嚎啕声。四个人赶紧跑过去,围着他问怎么了,是不是家里出事儿了。

陆建明蹲在地上,肩膀一耸一耸。他向来是有口吃的就满足,再累也顶多抱怨两声,大家还是第一次见他哭成这样。

“我妈信上说,我爸……我爸的手让机器轧断了,厂里答应他,让他提前退休,叫我过去顶班……”

“我爸向来是最小心仔细的……工作二十年没出过差错,怎么就被机器轧断了手呢……”

众人愕然,面面相觑,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。陆建明可以回城工作了,再普通的工人也比他们在这儿面朝黄土背朝天强,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把恭喜祝贺的话说出口。

最近是听说有政策允许知青参加招兵招工,可是城里尚有许多没下乡的青年等着饭碗,哪里能轻易轮到他们。陆建明得到这份工作的代价太过惨烈,马佳几乎能想象到,他的父亲在轰隆隆的机器响声中是怎样眼一闭心一横伸出了手。

为了子女的前途,父母原来是可以牺牲到这种的地步的。

陆建明抬起头时,眼泪淌了满脸,“我是想回城,可不要这么回城啊……”

最后还是马佳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回去吧。你是大人了,家长这份苦心,你不忍心接,也得接着。”

各种手续很快办好,四个人心情沉重地送走了陆建明。春耕忙碌,他们请不了假去镇上送他,于是就在桥边流着眼泪拥抱作别。


一个月后他们收到了两封信,一封是陆建明的,信上说他父亲的伤势已无大碍,在练习左手做事,他已听从家里安排,到父亲待的工厂里上班,从学徒工做起,跟着老师傅,虽然辛苦但也确实学到了本事。

另一封信是毕征家里来的。

“信上说让我准备一下,征兵的调函很快到村里?我要去当兵了?当兵!”毕征先是惊诧,反应过来已掩饰不住激动和狂喜。

这个消息倒是货真价实值得祝贺的好消息。哪个男孩儿没梦想过当兵呢?绿军装红领章绿军挎,多么神气!马佳以前就艳羡过大院的孩子能有军装穿,能有将校呢大衣显摆。对于毕征这种出身的孩子来说,随着他爹的审查结束,当兵不过是迟早的事。

马佳和蔡程昱是真心祝贺,季越却一脸黯然。毕征给他一拳,“看你丧的。放心,你也早晚的事儿,哥们儿在部队等着你。”


这一两个月连走两个人,他们知青点一下子冷清了许多。对于毕征当兵这件事,在马佳和蔡程昱心里并没有起太大的波澜。马佳回不回城不在自己,要看老师能不能回。蔡程昱对回城这事儿压根没想过,他孤身一人,在这里有依靠,上海反而是他的伤心之地。只是季越的反应大一些,平时快人快语的他一下子消沉了很多,只见他常写信出去又焦急地等待回信,回信收到了,又愈加沮丧起来。

也难怪他,各方面条件都和毕征差不多,毕征能走,他在这干耗着,难免心里不平衡。马佳忍不住安慰他,“你别心急,你家里也帮你多使使劲,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呢。”

“家里?”季越坐门槛上冷笑一声,“哼,我能来这儿还多亏家里。”

“我妈去的早,我从小是姥姥姥爷带大的,我爸一直在外面带兵,小时候都没怎么见过面。后来他再娶了,那女人一直没生孩子。我十四了才接到他身边,他平时忙,脾气也不好,我在外面张牙舞爪,在家里却恨不得当个透明人,只怕他生气。没想到我都十七了那女人突然给他生了一个儿子,本来我这独生子有机会不用下乡的,一下子多了个便宜弟弟,不来也得来。过年回去,人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,我自个儿彻底成了多余的。我爸停了工作,倒是终于有时间学着当个父亲。原来他也是会对着小孩儿笑的,孩子哭他也是会哄的,他只是对我没情分不上心罢了。我要走了那女人假模假式置办了一堆东西,我一点儿不客气全都带着了,本来就是欠我的,我爸反倒怪我不懂事不懂家里也难。这回我写信回去要他帮我想想办法也去当兵,他只敷衍我说征兵时候过了明年再看。明年!”

“那你就耐心等等嘛,明年肯定有机会。”蔡程昱也出言相劝。

“明年?明年又知道是个什么政策什么社会!咱们说停课就停课,说下乡就下乡,谁知道明年会怎样?!”

马佳和蔡程昱相对无言,命运的车轮无情碾过,谁的前途又能由得了自己?


最近公社派了工作组下来,干活的时候何顺直来回走着提醒,多少卖力一些别磨洋工,尽量别让上头挑出错来。马佳和蔡程昱相视一笑,手上的活继续按照原来的节奏干着,那话本来也不是说给他们这种老实干活的人听的。

季越这几天倒是从消沉中又忙碌起来,每天晚饭都不正经吃,经常是干完活回来洗个脸又出去了,回来又是倒头就睡一句话也不说,马佳见劝不动便只好由他去。不过睡觉的时候,因为走了两个人地方宽敞些,马佳倒是不好意思再贴蔡程昱那么近,怕被季越察觉,说要往中间挪一挪,季越倒是淡淡地说,挪什么呀,正好炕桌能一直放在那不用搬上搬下了。


这天晚上季越回来得更晚一些,还带着浓重的酒气,嘴里断断续续说着不成句的话,“……我要……走了,走了……小蔡……对,对不起……走了……”

蔡程昱一脸疑惑,不知道他糊里糊涂对不起个什么劲,只和马佳帮他脱了鞋袜盖上了被子。

第二天,季越倒是醒得很早,忙里忙外收拾东西。

“你要走了吗?是真的呀?”蔡程昱问他,季越收拾着提包,没有回头,只小声说:“嗯,突然调我去镇上粮站。”

“那是好事儿啊,祝贺你啊,好工作。”马佳乐了,是为同伴的好运气高兴,也是为了他和蔡程昱终于有了二人世界高兴。


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,马佳隔着玻璃看了一眼,见许多生人闯进了院子。他和蔡程昱赶紧迎出去,刚开了外屋房门,领头的带着红袖标的人一身煞气,没容人说话,就把他俩搡在一边,喊了一句,“搜!”

几个人闯进了里屋,马佳心道不好,赶忙和蔡程昱奔过去,却在房门口被一杆土枪指着不让动。

马佳眼睁睁看着他们挪了房门口对面的书桌,从桌下挡板后面拎出了蔡程昱的箱子。

马佳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,忍不住去抓蔡程昱的手,那双手也瞬间冰凉。


那是正月他们几个回来的第二天,蔡程昱洗床单的时候,马佳凑过去问过那个箱子里是什么,蔡程昱小声告诉他了。马佳觉得那箱子放的地方不安全,于是找了两块烂木板,趁他们三个出去捡柴的时候钉在了书桌的下面做挡板,把箱子藏在了桌子后面。

那箱子上是挂着锁的,除了他和蔡程昱之外没人知道里面有什么,这些人又是如何专门拎了这个箱子出来?

那箱子被他们拎到了院子里,马佳扶着四肢几乎都僵了的蔡程昱也跟了过去。

丁坡与何顺像是才赶来,看着他们一脸不忍的神色,黄宝升匆匆赶到,今天的事看来也不是他的主意,也是,来搜检的人并不是他手底下的民兵。

“这箱子谁的?打开!”厉声发话的人是个生脸,好像是工作组里的领导。

“我的。”“我的钥匙丢了。”

马佳本来想自己认下,蔡程昱却几乎和他同时开了口。

“冒名顶替的罪加一等!去找斧子来!”

小小的锁在斧头的砍剁下不堪一击,箱子被打开了,里面的东西倒了一地。

红色的缎面暗花旗袍,白底红碎花的连衣裙,绣着红色寒梅的粉色的戏装。这些明丽的颜色在一片蓝绿灰里是那样耀眼夺目,像这暮春里最后一丛艳烈的花。

“这都是些什么?”那个领导好像也颇意外,随即变了神色,向蔡程昱厉声道,“这么多四旧的东西,你哪儿来的?”

“这是我所能保存的,我妈妈最后的东西。”蔡程昱绷着嘴角,一字一顿地回答。

马佳记得蔡程昱当时跟他说的,旗袍和连衣裙是在床底没被搜走的箱子里发现的,那戏装是剧团里管过服装的一个阿姨偷偷给他的,是妈妈穿过的。

“别管是谁的,这就是现成的四 旧,现成的变 天账!留不得!”

“我求求你们,哪怕给我留一件,一件也行……”倔强的蔡程昱第一次为了自己的事说出“求”这个字,声音发着抖,眼眶血红。

那个人背着阳光,眉峰耸在脸上一片阴影,“到这时候了还死不悔改,还想留?”


火柴头带着一豆火星弹到了衣服上,燃起一片烈焰,那些红的粉的颜色被瞬间吞噬。仿佛那些色彩在身上如花般绽放的一个女人的青春风华,也一并葬于火海。

马佳的眼睛里也像要迸出火,向前扑着要跟那帮人拼命,却被蔡程昱死死拽住手臂。

“程昱!”

“哥,别去!别去……”蔡程昱拽着他的手臂,咬着下唇摇着头不让他再与那些人争执。

想争,哪里争得过呢?那些话听起来是那样义正辞严不容辩驳。马佳向来不服软,这时候却只能无力地松开攥紧的拳头。

烈日,火光,院子里很亮,很热,那光晃得人眼花,再看向别处,视野里全是扑腾的黑色飞蛾。

烟尘随着火焰的灼烧升腾又落下,院子里绿油油的菜叶都被覆盖得失了色。薄薄的衣料很快被焚烧殆尽,院子裸露的黄土上只剩下一小片有些呛人的灰烬。蔡程昱的眼神被那火焰烧出一个空洞,身体像是被人抽走了力气,对着那片灰烬颓然跪下来。

带红袖标的人要过来拉走他,马佳过去打开那俩人的手,“还要干嘛?没完了?”

“当然没完!这种性质的问题不到公社批一回怎么得了!”

丁坡在边上求请道:“朱主任,这孩子平时表现还挺好的,县里都表扬过,您看……”

那个朱主任慢悠悠燃起一支烟,吐了口烟圈:“成绩是成绩,错误是错误,不能混为一谈!”

“是是是,那我们在村里开大会教育,就别拉到公社上去了行不?”

“老丁,你名字带个坡字,思想可别也跟着滑坡了!”

眼看着丁坡说情失败,马佳吼道,“你们要带他去哪儿?连我一起带!”

烟雾里,那个朱主任眼睛一乜斜,“嗬,这上门找批的倒是头一回见。”

“哥!你别跟着我!”蔡程昱叫了一声。他半边脸被太阳照得亮亮的,挤出一个笑来,“你就在这儿好好等我,放心啊,我会没事的。”

何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,小声说自己也跟着去,会替他看顾。

黄宝升走过他身边时,叹息一声,“今年村里好不容易摊到的工 农 兵上大学名额,还想推荐小蔡呢,这下麻烦了,要被别人顶了……”


院门口,车轮溅起一片尘土飞扬,马佳呆立着,初夏烈日炙烤,骨头却突然觉得刺痛,仿佛再一次坠入冰窟。
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tbc


备注:《四点零八分的北京》作者食指,原名郭路生,1968年12月20日下午四点零八分在去往山西汾阳杏花村插队的火车上写下此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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依旧是写得很艰难的一章,期待红心蓝手,期待和大家在评论区聊天😘❤️❤️❤️❤️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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